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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歌行

2020-09-14 08:35来源:江苏省台办字号:       转发 打印

王棪琪 

  尽可能地仰起头,便可以在窄窄的巷子里望见远处的天空。 

  那时的天空还不似现在的灰白,红砖岱瓦间留下浅浅的一条细线。电线杆歪歪斜斜,纠缠着绕着很紧很密的电线,上面倒立着的是麻雀黑灰色的剪影,让你觉得往事不会凝固,而别人的生活又不再遥远。这样的画面往往可以让我流连很久很久,彷佛那时我便知道这片天空会像麻雀一样悄悄飞走,这条窄窄的小巷也会在城市的潮水里无影无踪。 

  小时候我可以搬起木头小凳坐在奶奶家的院子门口,看着这条小巷在眼前潮起潮退,碌碌无为一个下午。 

  这个小巷连同它的名字一样窄小和不起眼,只是在巷口挂起蓝底白字的铁牌子,上书标楷体“绣花巷”。大人们说最早从外地迁居南京的居民由于不能进城住,只能在贴着城墙根的地方建起矮矮的平房,然而城墙外的地方往往会被当做乱葬岗,所以这大概便成为民间鬼故事的源头,那时夜晚里躲在床帐中听到的白衣老头的故事,现在想起来也不无道理。按照南京的行政区划,这里属于“白下区”这里的“下”也确实带有几分鄙夷的意思。然而现在附近东水关头依然红火,每夜也是被老年人占领的歌舞升平,想来小时候我还会一个人偷偷爬上废弃的城墙,手掌触摸到的冰冷上却有很多细小的刮痕。原来是老一辈中城墙砖可以入药的传言,这彷佛是古老对现在的唯一用处,而那些夜晚在城墙下消磨寂寞而旋转的老人们也看起来心怀不轨了。而今早已没有了城外、城内之分,连“白下”这个称呼也随之消失,而并入市中心的“鼓楼”了。 

  颇为可亲的是无论城市怎样地颠沛流离,这条小巷的小小的名字总算是从未变过,在很长的时间里,蓝底白字的铁牌子一直被我当作回家的标志,人们的脚步也像针眼般密密地编制起各自的生活。 

  不提两旁砖墙泥泞,修补了多少破碎的风风雨雨,就连我坐着的灰色小凳看上去也颇有历史。木头被无数的屁股和脚印磨得光亮,上面斑斑点点绿色油漆已然无法抹去,那是当年装修大门留下的痕迹。然而这突兀的绿却让我联想到时间上的青苔,或是城市里很不常见的绿草地。那时身量颇小,坐下去,眼睛和地面仅有短短的距离。从那时起我便懂得低入尘埃里的爱,从人们的脚后跟开始,我与这个城市相视一暼。于是人们各自的脚步、若即若离的生活,在这小巷的杂乱无章里亦可形散神聚。 

  当无限地靠近某一物体时,瞳孔聚焦开始失灵,最先觉醒的便是嗅觉。呼吸间便可与当下发生关联。大约是这条小巷常常有拉着蔬菜的小贩经过,而砖墙之间又罕见阳光,这里的泥土散发着地下室里的潮湿而被人遗忘的气息。而我又偏偏喜欢这种味道,因为这和老人们身上的气味大致相同。在某处车水马龙旁一方倾斜的树影下,藏着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象棋棋盘,那里也散发着这种味道,时而让人感觉到大隐隐于市的一种慰藉。这种味道还来自于绕过千家万户的衰老而缓慢的秦淮河。奇怪的是,一个城市每当与河流扯上关系便开始无止境地流动,从人们涌动的脚步开始,于是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融入毛细血管,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往前,纵然时间停止也无可挽回这大势所趋。 

  “城市里的孩子们走了,他们说,他们要去打天下。母亲说,天下那么乖,你为什么要去打他,天下也有母亲,天下也怕疼。” 

  城市对我们的挽留,回首看来便叫做乡愁。然而我们在羊肠小路上左顾右盼,颓然前行间不曾有过想停止的一朝一夕。 

  就像现在,那个乖乖坐在门口看路人脚后跟的小女孩也要远行了。她也和那无数个牵牵绊绊的脚后跟一样,与这城市血乳兼容,在身后留下淡淡的,却沥不干的水渍。 

  这血水弯弯曲曲流入绿漆的大宅门,流进绣花针的针孔,拐弯流出悠长的巷子,汇入桨声灯影的秦淮河。 

  还似当年我举着虎头鞋,裹着花棉袄,磕磕绊绊,我从这里学会迈出人生的第一个脚印,之后的一个个脚印……于是俯仰之间也不甘止于寻常巷陌。远行的脚步便就此开始。这也许是城市的错误,它自有活力让人爱上它低处的尘埃,却无法停止它藏匿于时间的生老病死。就像那个很近很近的时代,这绣花针似的小巷也层贴满大字的报纸,细小的风也可卷起纸浪千层。上面写着的陌生或熟悉的黑色名字,而名字的主人则带着高帽子从巷口跌撞到巷尾,他的脸上通常皱纹已深,嘴里却还要念叨着辱骂自己的句子。是的,这条小巷也层承担莫须有的历史,那时家家门窗紧闭,铁栅栏后的生活也曾如白骨,然而这段屈辱的往昔亦不曾停留,家门前的小巷也止不住它的离开。出了巷子口随意左拐,迎面而来便是河流,滚动着又是更久远的日子。在大路的石拱桥畔,我便喜欢看夜里游秦淮的忙碌的画舫。当然这画舫是电动的,船上的人也是外地的游客,然而他们不知道,我虽在桥上,与这水,这船,的距离并不比他们遥远,一叹一息之间,便可望尽这十里烟水。河两岸也有河楼,那是当年的名媛佳丽荟萃之地,而河道上旺旺来来的过客,有人留下一段艳史,有人感叹一曲兴亡,有人感叹一篇期期艾艾的板桥杂记。然而这些人对这座城也并无流连,他们叹息着走远了,留下空洞的房屋,散发着遗忘的气味,招徕远道而来的短暂停留又匆匆漂走的贵客。 

  所以美人必须迟暮,才子必须落魄。然而这座城,妄想留住人们无止息的步伐却是徒劳无功,而现在,它再也拴不住我,白纸一样的我,痴情寂寞的我,深深扎根的我,流连不舍的我,——连我也要走了。 

  巷陌间宽窄刚好塞下我与对面走来的人伸出的食指,稍稍触碰,便有很大的力将我顶得很高很远,镜头瞬间转为俯视角,这里,我可以看见旧巷变成勒痕,马路变成筋脉,河水犹如腰带,我可以看见这座城市在苍茫间的沉沉浮浮,起承转合,迎宾送客:那个小板凳上的孩童,那个跌跌撞撞的高帽子老人,那些迟暮的美人和落魄的才子——于是我便开始担心这座城因为我而孤独。 

  故乡就是这样,谁也留不住,谁也带不走。然而岁月依旧蹉跎,满地蹒跚着踏上这样一条不归路,徒留下这窄巷中一曲止行歌,回声般,若有若无。